第811章 无声的敲打
刘工一刻都不敢停留,生怕办公室门再次打开,更怕被路过的同事看到自己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。
他强撑著发软的腿,几乎是贴著墙根,灰溜溜地逃回了自己的位置,一路上感觉所有目光都带著嘲弄。
坐定后,他死死盯著面前杂乱无章的图纸,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
脑中反覆迴响著王主任的敲打和凌工的斥责,屈辱和怨毒交织翻涌。
“李开朗...都是因为你!”他咬牙切齿,手掌被指甲捏的生红,几欲出血。
正面硬碰不行,那就找更隱蔽的缝隙钻!
他刘工能在厂里混这么多年,也不是白给的。
王主任余怒未消,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。
“这个刘卫国真是瞎搞!以前虽然有点滑头,有点小心思,但还算顾点大局。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下作?居然想出这种损招来!”
“真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想的,老张几个对他升任工程师都有意见,不想著让大伙心服口服,反倒更让人看不起。”
对於王主任所言,凌工深以为然点头。
“嫉妒心作祟罢了,看开朗风头正劲,小赵他们跟著上进,小金建贤也主动下车间学习,整个技术科的风气都被带活了。”
“他这种躺在工程师名头上混日子的人,自然觉得刺眼,坐不住了,生怕被后来者掀了老底,或者衬得他更加无能。”
王主任冷哼一声:“我看他是被工程师”这三个字压昏了头了,他那个工程师怎么来的,咱们科里谁不清楚。”
“敲打一下也好。”凌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“让他知道知道分寸。再敢有下次,就不是这么轻飘飘几句话能揭过去的了。”
“正好也借这个机会,给科里其他人提个醒,歪风邪气,在我们这儿行不通i
”
“嗯。”王主任点点头,脸色稍霽,“开朗那边,这事就別让他知道了。”
“年轻人有衝劲是好事,別让这种醃攒事分了他的心,让他安心修他的车床。”
“是这个理。”凌工表示赞同。
经过这么一遭,刘卫国在两人心中的份量再次一轻。
技术科办公室里的氛围,在刘工狼狈离开王主任办公室后,变得更加微妙。
陈志远、刘建明、吴伟三人虽然表面上依旧各忙各的。
但彼此间偶尔交匯的眼神,以及空气中那份难以言喻的安静,都透露出他们並非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。
刘工回来时那煞白的脸色、躲闪的眼神以及强装镇定的姿態,早已落入他们眼中。
结合他之前的举动,以及王主任后来明显带著不悦的严厉语气。
虽然隔著门听不清具体內容,但王主任声音拔高时,办公室还是能隱约听到。
事情的轮廓在他们心中已然清晰。
“哼,推荐徒弟?”陈志远冷笑一声,“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。想给李开朗下绊子,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。”
他抬眼瞥了一眼刘工那个方向,带著毫不掩饰的轻蔑。
刘建明点点头,刘工的行为虽然愚蠢,但也从侧面印证了李开朗和金建贤给他们带来的压力有多大。
甚至让刘工这种混日子的人都感到了恐慌。“看来,得再加把劲了..
”
他可不想到时候真被这两个“后来者”甩在后面,那面子可就丟大了。
吴伟则暗自庆幸自己没掺和进去。
这股无声的竞爭压力,再一次悄然在办公室瀰漫,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或学习里。
“还挺神奇的,大家竟然都在学习,可真是千古奇观啊!”张工感嘆道。
“是啊,以前可没有这样啊。”李工、陈工深以为然点头。
他们仨年纪也大了,迟迟都没升到工程师,对於这事也逐渐看开了。
他们现在哪怕是凌工、王主任都没法逼他们学习。
与此同时。
库房里。
李开朗对外面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波毫不知情。
他正全神贯注於修復机器。
对於刘工要安排王强在他身边学习,先不说王主任同不同意,就算同意,王强能不能学得来都不一定。
技术员和钳工、铆工等虽同属於技术性工种,但是技术员不单单会技术,最重要的是会理论。
理论才是重中之重,光会技术,那跟钳工有何差別,还不如去当钳工,至少钱多事少。
王主任那句“真当是以前啊,想当技术员就能上啊。”
可不是空口白话,是有现实依据。
轧钢厂最重要,除了生產车间、后勤等,就是技术科。
娄振华在任轧钢厂的董事长时,就想过扩大技术科。
当时直接以技术科的名义招收几十,甚至上百名学徒,跟隨技术员学习。
但几年下来,能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,绝大部分学徒都在学习中逐渐退却,去到车间干活。
仅有少数人能坚持下来,而刘工是这一批人中,少数当上技术员的,甚至当上工程师。
但毕竟是在轧钢厂里学的,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,学的很杂很乱,远不如学校系统性学习来的有章法。
他以自己倖存者偏差,竟然妄图以为別人能行。
真当以为王强是他啊。
接下来的日子,大家都有事情要做。
李开朗忙著修机器,小赵几个也忙著期末考试,金建贤则是去到铆工车间学习。
脱下了技术员乾净的工装,换上略显污脏的工服,跟著一位沉默寡言但手上功夫极硬的老铆工赵师傅。
至於为什么不找刘海中这个高级锻工,也是他的恶果纍纍。
他是来学习的,虽然刘海中教徒弟確实是有一手,但他没有自虐倾向,给自己找不痛快。
直接找了个中规中矩的师傅教就行,毕竟他只是过来学习、了解的,没打算深究。
车间里噪音巨大,铁屑飞溅,空气中瀰漫著浓火星的味道。
几天下来已是灰头土脸,双手布满了水泡和细小的划痕,但他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。
赵师傅虽寡言,但手上的功夫让金建贤嘆为观止。
他不再仅限於“了解”,而是开始认真琢磨铆接的力道技巧、热处理的时机把握。
锻工的工作与钳工完全不同,却同样充满了挑战和魅力。
这天下午,李开朗正跪在地上,处理著零部件。
库房门口的光线一暗,一个穿著崭新工装、身材壮实、脸上带著几分憨厚又有些局促不安的年轻人探头探脑地张望。
“请...请问,李开朗李技术员在吗?”
年轻人声音有点大,打破了库房的寧静。
听到陌生的声音,李开朗很是诧异,抬起头看著他:“我就是,你是?”
年轻人立刻站直了,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:“李工您好!我叫王强!是刚顶岗到三车间的!我...我爸是王工,他说您技术特別厉害,是厂里这个!”
他竖了个大拇指,眼神里充满了热切的崇拜。
“我...我特別想学技术,就想来看看...看看您怎么修机器的,能...能跟您学点东西吗?我想...可以当您的徒弟吗?”
李开朗愣了一下。
这人谁啊?
不认识。
再说一个车间的工人跟他学技术?这不是开玩笑吗?
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灰,语气平和但带著距离感:“王强同志,你好,我也才刚来技术科没几个月,资歷浅,暂时没有收徒弟的打算。”
“而且技术员学习,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这可不是技术工种,我看你是顶岗来的,还是在车间跟著师傅好好干更重要。”
他又指了指库房,“这里拆的满地零件,也比较危险,不適合观摩学习。”
听到李开朗如此明確的拒绝之意,王强脸上热切的笑容僵住了,显得有点失落和手足无措:“哦...哦,这样啊...对不起,李工,打扰您了,我...我就是听我爸夸您..
.特別想来看看...”
他挠了挠头,有点不甘心,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零件,充满了好奇。
“那...那我以后遇到不懂的,能...能来问问您吗?就偶尔...不耽误您太多时间?”
李开朗看著这个一脸真诚又有些莽撞的年轻人,点了点头。
“技术问题探討当然可以,但前提是你要先掌握好车间师傅教的基本功,把本职工作做好。”
“有实在想不通的原理性问题,在不影响我工作的时候,可以简单交流。”
“哎!谢谢李工!谢谢李工!”
王强瞬间又高兴起来,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,连连鞠躬。
“我一定好好干!听师傅的话!那...那我先回去了!李工您忙!”
说完,他像生怕李开朗反悔似的,兴冲冲地跑了。
李开朗看著王强消失的背影,摇了摇头,又忽的想到了什么。
“我在库房的事,也没多少人知道,这个王强是怎么知道的,他又是怎么来的?”
之前凌工可是明確说过,不会有外人去打搅他。
“难不成是凌工、王主任推荐来的?也不太可能。”
当即,李开朗留了个心眼,脑海中闪过之前交谈听到的片段。
“王工的儿子...三车间..
”
“等抽空去三车间看看。”
没多在意,李开朗便接著修復工作。
而王强离开后,悄悄去了技术科附近一个僻静的角落,刘工已经在等著了。
“怎么样?李开朗答应收你了?”
王强摇摇头,老老实实地说:“没有,刘工,李工说他资歷浅,暂时不收徒,不过......”
他想起李开朗的承诺,眼睛又亮了起来。
“他说我有实在想不通的原理性问题,可以在不影响他工作的时候去请教他!他还让我先跟著车间师傅把基本功练好!”
“请教?”刘工眉头一皱,语气里带著明显的失望,“就只是请教?他没问別的?”
“没有啊,李工什么都没问。”王强有些茫然。
刘工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李开朗没问?是没放在心上,还是......起了疑心?
亦或者是他不知道。
“不应该啊。”刘工摸了摸下巴,细细思考,还真有这个可能。
王主任和凌工多宝贝李开朗啊,说不定他们没跟李开朗说这事,就是免得他多想。
而李开朗也不知道他的小算盘。
一想到这个可能,刘工心里一喜。
虽然王强这个人被王主任和凌工知道,但是只要能成功让李开朗认下这个徒弟。
他们知道又何妨?又能怎么样?
到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他俩还能强逼著李开朗不认吗?
刘工仔细打量著王强那张写满天真和兴奋的脸,確认这小子是真的一无所知,才稍稍放下心。
他原本指望李开朗年轻气盛,被王强这种“崇拜者”一吹捧就飘飘然收下,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安插进一个“眼睛”和“耳朵”。
没想到李开朗这么谨慎!看来这小子比想像中更难对付。
“行了,我知道了。”刘工点点头。
“记住我的话,这事烂在肚子里,对谁都別提,也別说是我让你找李开朗的,包括你爸!”
“以后李开朗那边...你就按他说的,先好好在车间干著,有机会就多去请教”。”
王强虽然觉得刘工最后几句话有点奇怪,但还是用力点点头:“嗯,刘工您放心,我记住了!我一定好好干,好好学!”
“行了,回去吧。”刘工挥挥手,让王强回去工作。
王强兴冲冲地跑回三车间.
脸上还带著被李开朗“特许”可以偶尔请教问题的兴奋红晕。
“强子,跑哪去了?让你去领的铆钉领了吗?”他的师傅赵大锤,一见他回来就板著脸问道。
“啊!师...师傅,我...我这就去!”王强猛地回过神,脸一下子白了。
他光顾著去库房“追星”,把师傅交代的正事忘得一乾二净。
赵大锤眉头拧成了疙瘩,看著王强慌慌张张跑向仓库的背影,重重哼了一声。
这徒弟,人看著壮实,心却飘得很。
顶岗顶的是他老子的岗,可手艺却是差的令人髮指,一点都没继承他老子的能力。
赵大锤是看在他老子的面子上才收下,心里其实並不情愿。
王强气喘吁吁地扛著一箱铆钉回来时,赵大锤已经冷著脸在等他。
“放那!去把昨天练的那块对接板再敲一遍!今天敲不平整,午饭就別吃了i
”
王强心里咯噔一下,昨天那块板他敲得歪歪扭扭,被师傅骂了个狗血淋头。
他不敢吱声,乖乖拿起沉甸甸的铆工锤和冲子,走向自己的工作檯。
铁锤砸在钢板上发出沉闷的“鐺鐺”声,但节奏混乱,力道时大时小,钢板的变形似乎比昨天更糟了。
他的心根本静不下来,脑子里还在转著李开朗库房里那些精密零件的样子,想著技术员那份“体面”和“知识”。
“停!”赵大锤一声暴喝,嚇得王强手一抖,锤子差点脱手。
“你脑子里灌了浆糊?这敲的是个啥?铆工讲究的是眼到、心到、手到!你这心飞哪去了?再这样下去,趁早滚蛋,別糟践你爹的岗!”
车间里其他工友投来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。
王强臊得满脸通红,低著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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